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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4月12日   农历庚子(牛)年 三月初一
硝烟里的年轮——卢其考的抗美援朝记忆
2025-10-13 08:05:21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龙山县文联 | 编辑:朱柯源 | 作者:陈其明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11736

​卢其考口述  陈其明整理

茨岩塘的晨雾总带着点土腥味,混着苞谷秆燃烧的烟火气,在面山村的屋檐上绕来绕去。我坐在老屋门槛上,看着太阳把对门山坡的茅草染成金红色,手里的旱烟袋“吧嗒”响了两声。七十多年了,总有些日子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,咽不下去,也忘不掉——比如1950年那个冬天,苗市捞车的腊肉香里,藏着我这辈子第一次离家的滋味。

一、雄赳赳气昂昂过鸭绿江的芦毛垭后生

我叫卢其考,1933年四月十四,生在茨岩塘面山村那个叫芦毛垭的小地方。打小没读过书,睁眼是山,闭眼是田,身边的人三句话不离苞谷、红薯和老天爷的脸色。我们那地方杂,土家、汉族、苗族的人住在一起,张家的转角楼挨着李家的土坯房,苗家阿婆的绣花帕子能被汉家婶子拿去包粽子。我娘常说,山里人不分那么细,一碗苞谷酒递过去,都是兄弟姐妹。

家里兄妹五个,我排行老四,上头一个哥,两个姐姐,下头还有个弟弟。哥是家里的顶梁柱,跟着爹在坡上刨食;姐姐们早早学了针线活,绣的鞋垫能换些油盐。我呢,十几岁就跟着他们上山砍柴、下河摸鱼,胳膊腿练得像山里的树,粗粗壮壮。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国家,只知道日子要过下去,就得靠力气,人攒劲、天帮忙。  

1950年开春,正是茨岩塘赶场的日子,我们在街上看到穿军装的人,胸前的红星在太阳下闪得人睁不开眼。他们说,朝鲜那边打仗了,美国鬼子还要跨过鸭绿江欺负我们,咱得去帮忙。我那会儿17岁,天不怕地不怕,听他们讲“保家卫国”,心里像揣了团火。哥说我年纪小,娘偷偷抹眼泪,可我铁了心要去——总觉得山里的太小,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更觉得他们说的“不让敌人打到家门口”是正经事。

临走前那时,部队首长让我们这些新兵在苗市捞车过年。那是我头一回离开芦毛垭,也是头一回在别人家过年。捞车是个热闹地方,有河有桥,街上的铺子挂着红灯笼,姑娘穿着百褶裙,妆饰叮当响。我们十几个新兵挤在老乡家里,桌上摆着腊肉、糍粑,还有自家酿的包谷烧。有人想家,躲在角落里哭,我没哭,只是喝着酒,听着窗外的鞭炮声,心里琢磨着丹东是啥样,朝鲜又在哪儿,美国鬼子肯定好丑好坏。

年后,我们往丹东集结。火车哐当哐当走了好几天,越往北走,天越冷,地里的雪没化,白花花的晃眼。到了丹东,城里到处是穿军装的人,卡车、大炮在街上来来往往,广播里整天唱着那首歌: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……”我们跟着唱,唱得嗓子冒烟,后来才知道,这就是《志愿军军歌》,是我们往后在朝鲜战场上,听了无数次的调子。

过江那天是夜里,月亮被云遮着,江面上风很大,吹得人直打哆嗦。我们坐在船上,谁都没说话,只听见船板咯吱响,还有江水拍打船帮的声音。对岸就是朝鲜,黑乎乎的山影像蹲在那儿的巨兽。有人小声说:“这就出国了?”没人接话,只有风裹着歌声,飘在江面上。

过了鸭绿江后,我便和战友们一起踏上了奔赴朝鲜的征程。部队行进的方式是昼伏夜行,白天隐蔽在山林或村庄里,夜晚则借着月色急行军。记得那时的夜晚格外黑,只能跟着前面战友的身影一步步向前挪,脚下的路崎岖不平,常常有人不小心摔倒,但没有人叫苦叫累,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尽快赶到前线,打美国鬼子。

大约七八天的时间,大家抵达了小镇南洋里。这里是志愿军的一个后方基地,大家的任务是修建机场。修建机场的三个月,是到朝鲜后经历的第一次考验。没有先进的机械设备,全靠人力搬运石块、平整土地。白天要躲避敌机的轰炸,只能趁着夜色加紧施工。月光下,战士们肩扛手推,号子声此起彼伏,汗水浸湿了军装,很快又被夜晚的寒风吹干,结上一层白霜。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,但看着机场一点点成型,心中充满了成就感。

二、说朝鲜老乡的南洋里白话比冲锋枪还管用

到朝鲜的头三个月,我们在南洋里修机场。说是小镇,其实就几排破房子,墙都是石头垒的,屋顶盖着茅草,风一吹就晃晃悠悠。美国鬼子的飞机常来轰炸,我们白天不干活,夜里摸黑干。星星当灯,月亮当伞,铁锹锄头碰在石头上,叮叮当当作响。

我被分到47军140师422团3营7连3排,排长是山东汉子,嗓门大得像打雷,总说:“咱修机场,是为了让咱的飞机能飞起来,把美国鬼子赶回去!”他说得对,夜里干活,那冷是真冷,饿也是真饿。食堂的灶火总是受美国鬼子轰炸、柴火不够、灯火管制等等影响,米饭蒸不熟,常常吃夹生饭,就着咸菜往下咽。

排长让我和几个战友去山里拾柴。南洋里周围都是山,树不少,但得走远点,美国鬼子和韩伪军在周边埋了好多地雷。第一次进山,心里发慌,总觉得草里藏着啥,手里的斧头攥得紧紧的。后来发现,山里有不少老乡,都是朝鲜人,穿着破烂衣服,背着背篓拾柴、挖野菜。

起初怕惊扰朝鲜老乡,我们见了面就躲开。有一回,我拾柴时崴了脚,疼得站不起来。一个朝鲜大娘路过,叽里呱啦说了几句,我听不懂,只看见她放下背篓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几块煮熟的土豆,硬塞给我。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,眼睛却很亮,像山里的星星。我比划着说谢谢,她笑了,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从那以后,再进山拾柴,就主动跟朝鲜老乡们打招呼了。他们大多是老人、妇女和孩子,青壮年男人多半去打仗了。我们学着说简单的朝鲜话,也慢慢听懂了朝鲜话。“阿加西”(大叔)、“阿玛尼”(大妈)、“米阿内”(对不起),这些日常用语像种子一样在我们志愿军战士心里发了芽。十分凑巧,我发现朝鲜老乡的“谢谢”和湘西的“难为你了”语气很像,“你好”“吃饭了吗”,朝鲜老乡也学着说中国话,比划着问我们从哪儿来。日子长了,竟也能听懂不少。比如朝鲜老乡说“木古力”是水,“包谷”是玉米,“火”的发音跟我们湘西人讲话差不多。有时候拾柴晚了,老乡会拉我们去家里坐,炕上铺着草席,端上热乎乎的米汤,还有腌得酸酸的萝卜。

我嘴笨,但学话快。山里的活儿重,休息时就跟朝鲜老乡扯白话摆龙门阵,听他们讲村里的事,讲美国飞机炸了他们的房子,讲儿子去当兵还没回来。听多了,心里堵得慌,就更觉得我们要把这仗得打好,不然他们的苦日子没个头,我们在国内的家里人也可能遭这份罪。后来连里让我去跟朝鲜老乡联系,借工具、买粮食,我一口朝鲜话讲得溜,讲到朝鲜老乡的心坎里,排长总夸我:“卢其考这本事,就是讲到了我们志愿军和朝鲜人民的心坎坎,比冲锋枪还管用!”

现在想想,南洋里的那三个月,苦是真苦,再苦再累,可也暖。那些陌生的面孔,粗糙的手,热乎乎的米汤,还有那些半生不熟的话语,让我在异国他乡,没那么想家了。原来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,过日子的盼头都一样——盼着安稳,盼着亲人平安,美国鬼子就是坏登头了。

三、能让身边的战友活下去就最好

修完机场,我们开赴前线,去了丘角岭。那地方,山是秃的,石头是焦的,树都被炸得只剩半截,像插在地里的骨头。我们的任务是守阵地,挖交通沟,修防空洞。交通沟深两米多,宽一米,全是用铁锹、洋镐一点点刨出来的,石头硬得很,刨一下火星子直冒,手上的水泡破了又长,结成厚厚的茧子。

我第一次见打仗,是在老头山。美国鬼子的飞机像一群马蜂,嗡嗡地飞来,炸弹扔下来,地都在抖,耳朵里嗡嗡响,啥也听不见。炸弹炸开的火光把天照得通红,土块、石头像下雨一样往下掉。我们趴在交通沟里,抱着头,听着身边的战友喊“隐蔽”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打那以后,“打仗”就成了家常便饭。有时候是美国鬼子的飞机轰炸,有时候是美国鬼子的炮轰,有时候是他们冲上来,我们用冲锋枪、三八枪打回去。我用的是三八枪,上子弹得拉枪栓,“咔嚓”一声,然后瞄准,扣扳机。班长教我:“别慌,准星对着敌人的胸口,稳着打。”可真到了敌人冲上来的时候,心“砰砰”跳得像要蹦出来,哪顾得上稳,能把子弹打出去就不错了。

手榴弹硬是个好东西,拉了弦,扔出去,“轰隆”一声,能炸倒一片。那就要得扔得远,扔得准。我从小就打飞棒、打飘飘岩,力气大,扔得又远又准,战友们都叫我“手榴弹能手”。有一回,敌人快冲到阵地前沿了,我一口气扔了十几个手榴弹,炸得他们退了回去。排长拍着我的肩膀,笑迷朵了:“好小子,给咱七连长脸了!”

我们是守月月山和118高地。山上没水,没吃的,渴了就接雨水,饿了就啃压缩饼干。压缩饼干硬得像石头,得泡在水里才能咽下去。冬天冷,我们就挤在防空洞里,互相取暖。防空洞是石头垒的,矮得直不起腰,里面又潮又暗,战友们的脚都烂了,流脓水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,可没人叫苦。

夜里站岗,最是难熬。风呜呜地叫,像哭丧,远处时不时传来炮声。我握着枪,瞪大眼睛,盯着黑漆漆的山下,生怕敌人摸上来。有时候会想家,想芦毛垭的爹娘,想哥姐,想家里的苞谷酒。想着想着,眼泪就下来了,赶紧用袖子擦掉——不能让战友看见,怕他们笑话,也怕影响士气。

身边的战友,换了一茬又一茬。有的早上还跟我一起啃饼干,下午就倒在阵地上了。有个四川兵,比我小两岁,总爱唱家乡的山歌,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。他牺牲那天,我们正在挖交通沟,一颗炮弹过来,他把我推开,自己没躲开。我抱着他,他嘴里还冒着血泡,说:“哥,替我……看看我爹娘……”

那时候不懂啥叫英雄,只知道活着就好,能多杀几个敌人就更好,能让身边的战友活下去就最好。每次打退敌人,我们就坐在阵地上,看着天边慢慢亮起来,互相看看,笑了——又活过一天。

四、些埋在朝鲜的英雄弟兄们保护我们

1953年7月,消息传来,说在板门店签了和平协议,不打了。那天,阵地上炸开了锅,战友们又哭又笑,把帽子扔到天上。我坐在交通沟里,看着远处的山,突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打了三年,死了那么多弟兄,终于盼到这一天了。

凯旋归国那天,火车一路向南。越往南走,天越暖,地里的庄稼绿得发亮。到了丹东,城里的人夹道欢迎,敲锣打鼓,给我们戴红花。有人喊“欢迎志愿军英雄回家”,我脸红了——我不是英雄,只是活着回来了。那些埋在朝鲜的弟兄,才是英雄。

在丹东待了段时间,说是要准备援藏,在西海岸搞建设。我报了名,可体检时说我身体不行——在朝鲜落下的病根,腿总疼,肺也不太好。领导找我谈话,说让我复员回乡。我没说话,心里有点空落落的,像丢了啥东西。

回到龙山那天,是个晴天。哥来接我,看见我,眼圈就红了:“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娘摸着我的脸,手抖个不停,嘴里念叨着:“瘦了,黑了,可总算回来了。”家里的苞谷酒还是那么烈,喝一口,烧心,也暖心。

回乡后,政府让我协助搞秋征。就是挨家挨户收公粮,算清楚谁家种了多少地,该交多少粮。我没读过书,算账慢,但我实在,老乡们信我。哪家有困难,交不起粮,我就跟政府反映,能缓就缓,能减就减。后来村里选贫农组长,大家都选我,说我“公道,没忘本”。

没过多久,县里修铁路坡公路,我报了名。修路比在朝鲜挖交通沟还累,石头多,坡又陡,全靠人力。我们住在工棚里,睡大通铺,吃的是苞谷饭、红薯汤。一干就是三年,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,腰也累得直不起来。但看着公路一点点往前延伸,心里踏实——这路修好了,山里的东西能运出去,外面的东西能运进来,是好事。

修路的时候,认识了王金兰。她是附近村里的,来工地给我们做饭。她手巧,做的红薯饼又甜又软,缝补衣服也利落。她不嫌我是个粗人,也不嫌我腿上有疤,说:“当过兵的人,靠得住。”1956年,我们结了婚,简单办了两桌酒席,请了村里的亲戚和工地上的工友。婚后,我跟着她在包谷大队落户。她是个好媳妇,孝顺公婆,操持家务,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我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,有她,有个家,比啥都强。可天不遂人愿,结婚刚一年多,她就得急病走了。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,哭了整整一夜,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。

后来,我去了养路工班,一干就是六七年。每天扛着锄头、铁锹,在路上填坑、补洞,看着南来北往的车,心里倒也平静。再后来,又去桑植县澧源镇养河,清理河道里的石头、杂草,看着河水清清亮亮地流,觉得日子也像这河水,慢慢往前淌。

1962年,我回了乡。1964年冬月,经人介绍,认识了龚小妹。她也是苦出身,我们没办啥结婚仪式,就请村里的老人吃了顿饭,就算结了婚。她话不多,但勤快、实在,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帖帖,为我生下了三个孩子,两儿一女。可是女子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夭折了。

那时候正搞农村三线建设,我又跟着去修水库、建电站。还是老本行,出力气,流汗水。龚小妹跟着我,在工地做饭,给我洗衣裳。累了,她就给我捶捶背;饿了,她就把热乎的饭菜端到我手上。我看着她,心里想:这辈子,总算有个安稳的家了。

五、这辈子打败美国鬼子,值了!

现在,我住在包谷大队的老屋里,龚小妹陪着我,孩子们都长大了,在外面打工,逢年过节就回来看看。屋里墙上,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,是当年在朝鲜时拍的,我穿着军装,胸前挂着军功章,笑得傻乎乎的。照片上的战友,大多不在了。

茨岩塘的山还是那座山,水还是那条水,只是坡上的苞谷地变成了茶园,转角楼换成了砖瓦房。年轻人大多出去了,村里静悄悄的,只有老人和孩子。我每天坐在门槛上,抽着旱烟,看着太阳升起落下,有时候会想起南洋里的朝鲜大娘,想起山东排长,想起四川兵,想起那些埋在朝鲜的弟兄。

有人问我,后悔去朝鲜吗?我说,不后悔。那三年,吃了这辈子最多的苦,也见了这辈子最多的生死。我晓得了怎么活着,怎么珍惜。现在的日子,有饭吃,有衣穿,孩子们平平安安,没得美国鬼子敢欺负我们,这就比啥都强。

有时候,听见电视里唱《志愿军军歌》,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……”那调子一出来,就像回到了1950年的丹东,回到了南洋里的山里,回到了丘角岭的阵地上。那些年轻的面孔,那些硝烟,那些笑声和眼泪,一下子就涌到眼前。

龚小妹说我老了,爱发呆。我不是发呆,我是在想排长,想战友,想抗美援朝的那些人,那些事。他们好多人都没回来了,我是替他们看看这好日子,靠着他们才享受这些好日子。

太阳快落山了,把茨岩塘山山水水的影子拉得老长。磕了磕烟袋锅,起身往屋里走。屋里飘来饭菜香,龚小妹在喊:“吃饭了。”

这辈子能扛枪保家卫国,打败美国鬼子,值了!

责编:朱柯源

一审:向波

二审:周娇

三审:张军

来源:龙山县文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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